《颜氏家训》的内容介绍及赏析
颜之推(531~约590),字介,琅琊(今山东临沂)人,南北朝后期到隋朝初年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经学家、文学家、文字音韵学家。一生颠沛流离,遭遇坎坷,但博览群书,通晓古今,见地深远,著述颇丰。晚年著《颜氏家训》七卷二十篇,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该书是其一生立身、处世、为学经验的总结,奠定了古代家庭教育的基础,构筑了一个体现中华民族特色的比较完整的家教理论体系,“古今家训,以此为祖”,被后人誉为家教规范。颜之推被称为6世纪后期“最博学而有思想的学者”。
博学笃行辗转流离
颜之推出身世代精于儒学的仕宦之家,据《北齐书•颜之推传》载,其九世祖含,从晋元东渡,官至侍中石光禄西平侯。父勰,梁湘东王萧绎镇西府咨议参军,世传《周官》、《春秋左传》等专著,经学、史学、文学、书法具有良好的修养。颜之推自幼苦读儒学经典,有着广泛的学术兴趣和强烈的求知欲望。虽然九岁丧父,但良好的教育和家庭熏陶奠定了其一生的学问基矗颜之推不尚虚谈,博览群书,长于写作,词情典丽,深得梁湘东王萧绎的赏识,十九岁任湘东国左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
二十岁那年,颜之推随萧绎之子萧方诸出镇郢州,掌书记。不久,侯景之乱爆发,颜之推被俘,差点被杀,幸赖行台郎中王则救免,被囚送到建业。承圣元年(552),侯景之乱平息后,颜之推得以结束囚徒生活,回到江陵。此时,萧绎已在江陵即位,是为孝元帝。元帝任命颜之推为散骑侍郎,参加校订史籍。然而时隔不久,承圣三年(554),西魏军攻占江陵后,颜之推再次成为俘虏,被押送到长安。几个月之后,颜之推听说北齐遣送梁使徐陵等人回国,便打算奔齐而后返梁。时值河水暴涨,颜之推冒险乘船携妻带子,经黄河砥柱天险,终于抵达齐国。
北齐文宣皇帝高洋久慕颜之推文名,“见而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侍从左右”,历任中书舍人、同直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职。但是,对于颜之推来讲,北齐只是其途经之地,他最终仍想回到故国,报效梁朝。他曾做诗《夜渡砥柱》明志:“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宾”。然而,颜之推尚未返回故国。那里就发生了剧变,陈霸先废梁敬帝自立,梁国变为陈国。无奈之下,颜之推只好断绝南归之念,继续留在北齐,充当宫廷御用文人。高洋对颜之推相当器重,然而颜之推依然无意事异主,在北齐二十多年,一直抛不掉正统观念,内心处于矛盾状态。
尽管如此,颜之推仍因博识有才、处事勤谨受到北齐诸帝信任。在此期间,他主持编纂了大型类书《修文殿御览》,对北齐的制度建设、文化发展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齐亡之后,北周建德六年(577),颜之推与卢思道、薛道衡等人共赴长安,接受灭齐之周国的委任,为御史上士。然而,581年周相国杨坚又受周禅,建立隋朝。杨坚及太子素闻颜之推文名,召为学士,“甚见礼重”。颜之推常与一些文士聚集在杨坚及太子周围,“谈宴赋诗,赐遗加礼”。
颜之推一生历经战乱,多次被俘,颠沛流离于江南、关中、山东、河北诸地,历仕南朝梁、北齐、北周、隋朝等四朝,三为亡国之人,正如他在《观我生赋》中所描写的:“备荼苦而寥辛,鸟焚林而铩翮,鱼夺水而暴鳞,嗟宇宙之辽阔,愧无所而容身。”在隋朝这段时期相对平稳安定,这使他感到特别欣慰。也正是在这几年比较安定的环境下,颜之推完成了中国第一部家训文化经典著作———《颜氏家训》,实现了“轨物范世”、“整齐门内”、“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之夙愿。
开皇十年(590),颜之推因病不治而卒,走完了艰辛坎坷的人生经历。
颜之推一生著作甚丰,有《文集》三十卷、《笔墨法》一卷、《稽圣赋》三卷、《征俗音字》五卷、《训俗文字略》一卷、《集灵记》二十卷、《急就章注》一卷、《还冤志》(又名《冤魂志》、《还冤记》)三卷。《颜氏家训》本不是其主要著作,但因其他著作大多失传,存于世者仅《颜氏家训》,所以后世学者只好把《颜氏家训》作为其代表作而加以研究。
篇篇药石言言龟鉴
《颜氏家训》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内容丰富、体例宏大、兼具学术价值的家训,涉及的内容极广,用大量历史和现实事例,阐发了以儒学思想为立身治家之道的深刻道理,反映了颜之推的全部社会思想。
《颜氏家训》共七卷二十篇。
《序致篇一》:相当于自序,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撰述本书的宗旨和目的是将自己一生的经验和感受总结出来,传给后代。
《教子篇二》:主要阐述对士大夫子弟的教育问题。认为儿童的早期教育如胎教、幼教十分重要。父母必须处理好教育孩子和爱护孩子的关系。
《兄弟篇三》:认为兄弟之情是除父母、子女之外最为深厚的一种感情,兄弟之间的相亲相爱对于治家是十分重要的,并论述了可能影响兄弟友谊的一些因素和防范办法。《后娶篇四》:引用大量事例说明对待妻子死亡后续弦之事一定要慎重。文中还反映了当时南北社会在续弦上的不同习俗。《治家篇五》:探讨总结治家的一些基本理论和方法。认为治家必须自上而下,要求子女做到的,父母必须首先做到。治家要勤俭,宽严要适度,要有仁厚之风。对待子女的婚嫁必须有正确态度。特别强调,治家要从点滴小事做起。《风操篇六》:风操是指士大夫的门风节操。作者从传统经学出发,结合当时的实际,论述了对孝、名讳、称谓等流行风尚的看法。《慕贤篇七》:慕贤,即仰慕贤才。年少初学应多接触有德行的君子,以潜移默化陶冶自己的性情。对于有德有才之人,要多加礼敬和学习。《勉学篇八》:作者对当时士族子弟不务学业、凭门第猎取高位的现状进行了抨击。认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士、农、工、商、兵各行都是学问,学好了都可以安身立命。作者还通过各种事例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学习方法和观念。《文章篇九》:文章之源出于《五经》,各类文章都有用途。好的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要求子女文章典正,不从流俗。《名实篇十》:讲的是名实关系的问题。指出,好的名声是靠自己“德艺周厚”、“修身慎行”而取得的,而沽名钓誉、贪图虚名终归要败露。《涉务篇十一》:涉务是指专心致力于世务,即办实事。认为士大夫处世应有益于社会,不能整天高谈虚论,无论哪一种事务,只有精通,方可有益于国家,也有益于自身。对不办实事形同废物的士族子弟进行谴责。《省事篇十二》:作者认为,保全家庭的方法之一就是避免多说多败,多事多患。君子应当守道崇德,不要不顾羞耻地去追求富贵。《止足篇十三》:止足,这里有既要满足又要知止的意思。知止,就是说做官、积财都要有个限度。作者认为,少欲知足是安身立命、保全门户的重要方法。他还用具体事例告诫子女谨慎做人。《诫兵篇十四》:本篇并没有讲战争的性质,只是主张不要以习武事而取富贵。论证世习儒雅、保全法操方可保全门户的主张。《养生篇十五》:强调养生的方法有多种,真正的养生应注意避祸,必须将修身养性和为人处世的内外功夫结合起来。《归心篇十六》:归心即是归于佛心,也就是虔诚地信佛。告诫子孙要克己从善,修身养性,以图来世。《书证篇十七》:主要对经、史、文章所作的零星考证。本篇意在告诫子孙,读书要广博,学问要精深。《音辞篇十八》:主要讲述语言和音韵方面的内容。要求子女从小就要学会正确发音,这也是最基本的知识教育。还告诫子女,对未经查证的事物,不要妄下断语。《杂艺篇十九》:本篇指士大夫除了经、史、文章以外的其他技艺。讲到的有棋琴书画,骑射、算术、医学等都是一门技艺,应有一定的了解和掌握,以扩大知识面,增强技能。《终制篇二十》:终制即送终之制。预先叮嘱子女在自己死后薄葬,切勿奢华。子女要以立身扬名为重,不要悲伤过度而耽误前程。
当然,和一切古代典籍一样,《颜氏家训》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如《教子篇》提出“上智不教而成”,《勉学篇》的“生而知之者上”,是唯心主义先验论的反映;《治家篇》中提出妇女只可“主中馈,惟事酒食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于蛊”,则是轻视妇女的传统偏见;“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是封建家长的棍棒教育法;《归心篇》中佛教的“三世说”和因果报应,则属于宗教迷信,等等,皆应当予以批判。
轨物范世遗泽后人
《颜氏家训》在修身、齐家、处世、育人以及整个家训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价值,是中国家训文化中一部最具权威的家训教科书。“三代而上,教详于国;三代而下,教详于家”,中国是农业宗法社会,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生产组织形式延续了数千年,家族教育成为文化传承的重要途径,家训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源最为深厚的部分。《颜氏家训》以传统的儒学道德观念以及古今事例,阐述教子治家、立身扬名的道理,告诫后代守道尊德、治学修业、养生归心,成为于国于家有用之人,对自己一生为学、处世、立身经验进行了总结。这是对汉魏以来出现的《诫子书》、《家诫》,以及中国人道德观念和道德戒律的全面总结和系统整合,成为我国封建时代家训的集大成之作,在此后的中国传统社会中一直产生重大影响,几乎能被社会各个阶层所接受,因而备受推崇。宋代著名藏书家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认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明人张壁称颂它:“以身范俗,为今代人文风化之助,则不独颜氏一家之训尔”。清代学者王钺在《读书丛残》中称它:“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这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古代士大夫阶层对《颜氏家训》的基本评价。现代文史界也将《颜氏家训》誉为瑰宝。范文澜认为,颜之推持论“平而不流于凡庸,实而多异于世俗,在南方浮华北方粗野的气氛中,保持平实的作风,自成一家言”(《中国通史简编》)。评价颜之推“是当时南北两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学者。”这也使得《颜氏家训》不同于后来家训仅仅注重于人生修养、伦理道德的训诫。
《颜氏家训》的教育思想是我国古代家庭教育思想史的重要里程碑,对现代家庭教育仍有借鉴作用和指导意义。《颜氏家训》是第一部完整而系统地论述家庭教育的教科书,所涉及的家庭教育理论及实际问题非常广泛、全面。一是以儒学为核心的基本教育思想。依照儒家的道德规范来培养人才,是颜之推教育思想的基本目的之一。在教育基本理论上,强调环境对人的成长的重要性,强调幼年教育对人一生的重大影响,强调个人立志发愤是成才的重要因素。二是经世致用的士大夫思想。颜之推认为当时士大夫的教育严重脱离实际,培养的人缺乏任事的实际能力,批判当时士大夫存在的不学无术、理论脱离实际、毫无自身修养、败坏世风的弊端。从维护统治阶级长远利益出发,主张改革士大夫教育,培养专精一职、“应世经务”、利于国家的人才,倡导“实学”,并提出人才培养的六个目标和“德艺周厚”的要求。三是求实的家庭教育思想。颜之推认为,家庭教育“固须早教”。父母是家教的关键,必须“教爱结合,慈严相济”,把爱子和教子结合起来,切忌“无教而有爱”。良好的家庭和社会环境有利于人的成长。颜之推还非常重视对子女技艺的教育,提出要教育子女有远大志向,勤奋努力。颜之推以切身的体验和感受总结出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有许多是符合教育规律的,不失为我国6世纪末的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颜氏家训》所反映的许多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对现代教育也具有普遍的启迪意义,是我国教育思想史上的宝贵财富。《颜氏家训》对颜氏后裔及中国古代士大夫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颜氏家训》“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的殷切训导及全新理念的家庭教育,使颜氏子孙“读之而知兴起”,大大提高了颜氏子孙在经世、治学方面的素质,人才辈出,群星璀璨,“治学则为名儒,许国则为忠臣”。颜之推之子颜思鲁、颜愍楚、颜游秦,四个孙子颜师古、颜相时、颜勤礼、颜育德,都很有名气。尤其颜师古是唐代最著名的音韵学家、训诂学家和文学家,颜之推四世孙颜昭甫、五世孙颜元孙、颜维贞均属名家,六世孙有名的更多,尤其“颜氏三卿”———颜真卿、颜杲卿、颜春卿更为显赫。因该书始终贯穿了封建时代的儒家正统思想,所体现的教育思想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普遍性,为士大夫阶层提供了安身立命、治家处世的规范,从唐代开始,《颜氏家训》就有刻本在颜氏家族之外流传。此后,宋、明、清历代都有刻本。宋本沈揆跋中写到:“此书虽辞质义正,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友乡党之间,其归要不悖《六经》,而旁贯百世。至辨析援证,咸有根据。自当启悟来世,不但可训思鲁、愍楚而已。”唐代之后的许多英雄人物如宋代的岳飞、文天祥等都受《颜氏家训》和颜氏“双忠”精神的影响。清末费县籍民族英雄左宝贵,自幼《颜氏家训》在手,伴随终生,直至捐躯。
《颜氏家训》是一部第一手的历史学、社会学文献,为研究中国中世纪上半期尤其是南北朝的历史留下了宝贵而丰富的资料。《颜氏家训》涉及的内容包括历史、文学、训诂、文字、音韵、民俗、社会、宗教、伦理、教育等。王利器说:“《颜氏家训》是一部很有用的典籍,它以训家明理为名目,其实讲的内容很宽,有些甚至现在看来是绝学,如音韵学。”范文澜说,颜之推几乎钻研过所有知识,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写进了《颜氏家训》。比如他提出的文学主张与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主张相类似;《书证篇》通篇是考证,范围既有书籍中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内容有草木鱼虫、山川村镇、文字形体、方言读音、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古今南北,无所不包,考证古书近三十种;《言辞篇》就是音韵学专论,对后代音韵研究者来说,实属不可多得的第一手宝贵的资料,是正史中没有的珍贵文献,同时折射了魏晋南北朝的时代风貌,为研究南北朝诸史提供了可靠的参证和补充。故后人有“纵横古今说南北,何以不及颜之推”之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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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目录:
●序致第一
●教子第二
●兄弟第三
●後娶第四
●治家第五
●风操第六
●慕贤第七
●勉学第八
●文章第九
●名实第十
●涉务第十一
●省事第十二
●止足第十三
●诫兵第十四
●养心第十五
●归心第十六
●书证第十七
●音辞第十八
●杂艺第十九
●终制第二十
摘录:
勉学第八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
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
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
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
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
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纔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
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
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
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
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
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燕,则假手赋诗。当尔之
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
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
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
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
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
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
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
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巳来,宇宙之
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
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
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
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
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
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而语矣。且
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
类,为将则闇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
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见跨马
被甲,长槊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辩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
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
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
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
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
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
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嫩,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
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
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
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
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
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
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
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
屋,不必知楣横而梲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
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雠
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
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
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
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
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
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
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
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
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
无见者也。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
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
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丱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已
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
正、贺琚贺革、萧子政、刘绦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
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
野闲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
会。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
“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
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
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闲焉。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
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
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
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
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
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
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
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
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
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
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
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
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
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
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
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
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
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
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
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
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
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
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
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
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
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
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
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
诵。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时伺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
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
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
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
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
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
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藜羹
缊褐,我自欲之。”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
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谷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
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
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
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
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
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媿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
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
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
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
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
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
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
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
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
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
之磨。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闲,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
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
海郡,言食则餬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
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
谢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
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
“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
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
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
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
本;至于文字,忽不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
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
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调,一何可笑。
吾尝从齐主幸幷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
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
是旧躐(足改谷)余聚,亢仇旧是(谷曼)(谷九)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
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二首”,韩非子曰:“虫有螝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
茫然不识此字何音,逢人辄问,了无解者。案:尔雅诸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
物。后见古今字诂,此亦古之虺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尝游赵州,见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读城西门徐整碑云:“(水百)流东
指。”众皆不识。吾案说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浅水貌。此水汉来本无名矣,直以浅
貌目之,或当即以(水百)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
“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称为勿勿。”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
视,答云:“是豆逼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穷访蜀士,呼粒为
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
悟。
愍楚友婿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翫,举俗呼之为鹖。吾曰:“鹖出上党,
数曾见之,色并黄黑,无驳杂也。故陈思王鹖赋云:‘扬玄黄之劲羽。’”试检说文:
“(介鸟)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韵集音介。此疑顿释。
梁世有蔡朗者讳纯,既不涉学,遂呼莼为露葵。面墙之徒,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
大夫聘齐,齐主客郎李恕问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乡所出。卿
今食者绿葵菜耳。”李亦学问,但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核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名同音
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
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也。”因为说之,得五十许字。诸刘叹
曰:“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
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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