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人深省的六篇文章
毁誉
我的一个朋友,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然后由衷赞叹说:“这很美!”这故事不在这里讲,我用类似的故事讲。
有一个人叫白隐禅师,他家附近有一个女孩怀孕生子,女孩因某些缘故不敢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赖给白隐禅师。白隐禅师说:“是吗?”就把孩子领来养了。过了一两年,女孩感到内疚,去跟白隐禅师忏悔,然后把孩子领回去,白隐禅师也只是说:“是吗?”
《金刚经》里说:佛陀在六百世前,曾为“忍辱仙人”。被人割截身体,而不心生怨恨。有谓:“于毁于誉,心无增减。”不被毁誉牵着鼻子走,是非常自由的人。这道理很清楚,但若不是经过实际事情的考验,那就不算真的是这样的人。假如我遇上白隐禅师的遭遇。最终我会奔走呼号给人知道:“你们看,我是清白的!”或者在最初被赖的时候就极力说:“不是我!”
我朋友的朋友被误会时。事情的重大不输给白隐禅师,但他心里认为:“只要上帝知道就可以了。”仍然快乐过日。
我的心里常常有一些话要冲出来。譬如有一个爱说话的人要去吃人家孩子的满月酒,他太太怕他说话不得体,叫他从头到尾只是笑,不要说话。酒席终了,他对主人说:“我什么话都没说,你孩子若有三长两短,不关我的事!”这是一个笑话,我应该不会这样离谱才对,但事实上我也经常是这样离谱。我若经常要这样“将公道讨人情”,是自取其辱。我朋友又说:“很不雅!”
借景
园艺中有所谓的“借景”,比如我的园子并不大,但是远山含烟,天空广阔,隔邻的紫藤伸过墙头来……还有很多巧妙的方法可以借景。
看起来好像是有田园的人才有借景这件事,其实在都市里也可以。在高楼,总是有窗,有阳台,望出去对街,也是高楼的各种窗、各种阳台,还有各种人。高楼里或许是一群来到都市讨生活的人,他们也许经常灰头土脸、尔虞我诈,但你心情好的话,悲悯心怀将油然而生。从阳台往下望,人如蝼蚁,车如金龟,一阵奔忙,也够你思考良久了。假如两幢大楼较挨近,你打开铝窗,对面楼也打开铝窗,两人相视而笑,问候一句,这样就是天赐的最佳借景。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我们,有借景心情的人实在太少,为了保护自己而到昏头的地步,有一点空间就把它围起,加上铁窗,又加上塑料布,不借景给别人,也不向别人借景。家家有铁门,虽设而常关。其实关的是自己的眼界和心灵。我们少有“既经我眼,即为我有”的气度,总要把它捏住,才算是我的。
在东方,原来多的是借景的生活观,如“渺沧海之一粟”、“万绿丛中一点红”、“竹篱茅舍自甘心”……而在西方,如西班牙托雷多,如巴塞罗纳,几乎用石块铺遍大地,即使种作,也是种满了花,结满了果,一副“人定胜天”的架势。
有一个智者说:“我有千万幢房子,都登记了别人的名字;我有千万亩田园,都请别人耕作。”真是借景的高手。
浪漫情怀
浪漫情怀——我们看故事很容易欣赏这样的境界,然而我们能不能自己也做到呢?
有一个杀别人之父的人叫做“坏人”。坏人逃到一个小村子,颇有悔意。村中有一座大山,阻隔了村人交通,很不便利。坏人想借此机会洗清自己的罪恶,发愿打通隧道,于是每天敲凿。
另一个人要报杀父之仇,这个人叫“恨人”。恨人找了很久,终于在小村庄找到坏人。恨人眼露凶光,想要一次解决。但坏人说,等他隧道挖通,再随恨人处置。恨人说,好。
恨人等啊等。隧道要挖很久。一年、两年……看起来坏人只是全心全意在挖土,没别种心思。恨人为了早一点报杀父之仇,也帮忙挖。坏人竟也同意恨人早点挖通,让他报杀父之仇。
两个人就这样挖啊挖。一年、两年……原来都还显得慌急之后,愈来愈知道只能慢慢挖。
有一天挖通了。一个小洞,一道明光照进来;很快又挖成一个大洞,光明辉耀。坏人说,时候到了,随你处置。恨人说,一切都已经过去,没事了。
上面叙述的是一本小说的内容,叫做《大菩萨岭》。
有一句话是“无欲则刚”。最近又听到另一句更有意思的话是“无欲则柔”。坏人和恨人透过洗涤和修炼,去掉了他们的“坏”和“恨”,成了无欲的刚人、受所应受的大丈夫;成了无欲的柔人、行所应行的温柔人。
典雅的浪漫情怀,岂能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
关怀与纠缠
“关怀备至”有时候叫做“牵挂”,是很不智的行为。
有一天,我进小孩房间看他们睡觉的情形,我发现有蚊子,小孩边睡边抓痒,都抓同一个地方,快破皮了。我看了很久,然后去点蚊香,又怕蚊香把小孩薰到。移走蚊香,开始追打蚊子,后来又发现房间太热(其实是我追打蚊子追热了),打开冷气,又怕小孩冻着了,便把冷气关掉。小孩还是一直抓痒,我就去拿一罐喷蚊液喷到他的身上,小孩被我弄醒了……看起来好像关怀备至的慈父,其实更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
其实小孩热了会踢被,冷了会拉被来盖,被蚊子叮也只是几个包,感冒了吃个药就好,哪里需要这么关怀备至?
有朋友来过夜,也是讲一声:“棉被枕头在那里,浴室随便用。晚安。”这样就可以。有时招呼不停,客人连声道谢,情形真是纠缠之至。
有一个和尚,他对自己关怀备至,其实是很怕人家讥笑。和尚盖了一间茅草房来住,人家称他“茅房和尚”;他愤而掀掉茅草,改用瓦片,人家又叫他“屋瓦和尚”;他拆掉屋瓦,人家叫他“无盖和尚”;他气起来跑到树下去住,人家称他“大树和尚”;真是不可忍受,把大树砍掉,连根挖掉,凹地却成了一个池塘,人家又叫他“池塘和尚”
有做就好,怎样才叫周全呢?这和尚若当初人家叫他“茅房和尚”时就笑笑领受,哪会有后面无尽的纠缠呢?
笑纳
老爸下班回家,发现客厅的一面墙被涂得五颜六色。老爸怒斥:“是谁画的?”孩子们都不敢作声。
老爸换了一副面孔,说:“是谁画的?画得这么漂亮!”孩子们争着说:“我,我!”“凶手”找到了,是孩子们集体创作。
这是一个笑话,很少有这样的老爸。举这例是说:我们很少承担自己的言行,即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意,我们也大都东张西望,寻求别人的认同。
谁能够“以我家笔墨,画我家山水,干卿何事”呢?
以笔墨山水来说,我当然可以,因为笔墨是我买的,纸也不会很贵;耸起来的是山,横着流的是水,这有什么困难呢?其实困难的是这句话的喻意,是说在人生的旅程中,你的言行能够非常笃定。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吗?
有那种稳赢的赌博吗?稳 赢的才去赌,这是最差劲的赌徒,或者说,连赌徒都称不上。人生像一场赌局,时时刻刻都要下判断、做决定,而时空的变数很复杂,输赢是不一定的。应该是:不管输赢,我们都笑纳。
笑纳,多么轻松的名词。以我目前的水准,我的“笑纳”等同于“龇牙咧嘴”——笑得很难看。大概我内心的哪一个角落不能笑纳,才有这样的嘴脸。有一则禅宗的公案大意是:老师喝斥:“是谁干的,出列。”有一个学生出列,说:“我。”然后静候发落,不知会被褒,还是被贬。既是公案,就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案子。不管是龇牙咧嘴,还是笑纳,总之是我啦。
自成一格
台北东区的房子,不知应该叫做简陋,还是豪华。看起来都是钢骨架成,横钢骨、竖钢骨,然后再加上外皮,有点像是用最简单的积木架成的。假如把这些积成高高低低,或加几个圆拱形积木,那么就要叫做“别具风格”了。
这些房子都很高大,在我上初中那年第一次到台北时被吓到了,那是一直“决眦看屋顶”,认为它们是豪华气派的,有别于只为容身的矮小房屋。
后来我不知经由怎样的心理转折,开始认定这些高楼是简陋的,原因除了被我所看到的那样的建筑方法,以及我和一般人一辈子也买不起其中一小格这样的酸葡萄心理,其中也附和一些文化学者的批评,说“这建筑物缺乏风格”等等。
但是我现在比以前敦厚一些,不会说它豪华,也不会说它简陋。我现在的认知是:它不得不然。不这样建又能怎样建?建者不必太高傲,因为是这样一格一格堆起来的;但也不必太自卑,因为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你已经尽力了,至少你会把横钢骨和竖钢骨接得很牢。
有的人拼命存钱要去买它一格,有的人却已经买了好几格。我认为穷人就不要买了,稍有钱的可以买一格,很有钱的就随便买几格。很有钱的人的一格,将会“东方买马桶,西方买瓷砖,南方买家具,北方买电器”,一屋子国外进口的东西。但不要以此骄示别人,这样很累。君不见没钱人也自成一格:“东市买马桶,西市买瓷砖,南市买家具,北市买电器”,某个角度看也许更亲切可人。
(选自台湾《人海茫茫相爱一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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